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暑假,父亲带着我和他的几位画友,去从江写生。那时,父亲一门心思要把未成年的我培养成画家。 从江离贵阳有三四百公里。绿皮火车缓慢的哐当声并不直接通往从江腹地,而是要慢慢悠悠地用上大半天的时间,先把我们送到州府所在地凯里,然后我们再沿榕江坐船一路过去。途中的辗转对于年少的我来说,就像一段恍恍惚惚的睡眠,我不知道是不是出远门的过度兴奋掠夺了路程的颠沛感,多年来,甚至提到从江,我也不再记得涂鸦了什么。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能闪闪烁烁地拼凑出那次遥远的旅行:在都柳江上晕船时的眩晕和呕吐、简陋旅馆里发黄的蚊帐、路边赤脚幼孩吮着脏兮兮的手指、还有那些怯生生的眼神……而这些凝固于大脑的散碎画面居然都呈现着混沌的褐色,这是不是,跟当地人身上的衣服有关呢?或者,它们被时间褪色成老照片了?如果说也有什么让我印象较深的话,那便是从河边捡拾的鹅卵石了,它们浸泡后的纹理是那样清晰,还有郁郁葱葱的大榕树,一尘不染得好像仍处在洪荒之初,似乎此前并无人的踪迹。不会游泳的我穿着泳衣扶着小木船滑进水里,小鱼们围着我打转,在它们看来,我一定是入侵它们领地的庞然大物,于是形成了围攻的阵势,对我进行微弱却又奋力的驱逐。明澄见底的深水过分突兀地定格在我的印象中,常常使我回想起这个画面时,总有一种梦幻般的不实之感。 后来,父亲创作了一幅一平米大小的油画《侗寨》。画面近处是躺在清彻水底的鹅卵石,画的主体是月光下巨大的榕树,占据画幅二分之一。画里的乡村不是现实里的村庄,而是发芽自城里人想当然的诗意的种子,但它符合人们对于乡村的审美诉求,古朴原始地反义着城市的喧嚣。我在这幅画里看到的是父亲的从江,看到的是艺术提炼出的乡村的另一幅面孔,这幅画分明与我去过的从江隔着一段几乎没法衔接的距离。 黔东南的苗族、侗族、布依族、水族、瑶族、壮族、土家族等三十多个少数民族,是贵州画家们汲取养份和触发灵感的源泉。不夸张地说,在我的父辈画家的笔下,或多或少地都拥有一些这类素材的作品。记得李惠昂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油画《苗女》,当时非常具有代表性地在画界引起过关注,后来听说,大英博物馆收藏了它。另一位画家陈红旗有很长一段时间客居岜(读音BIA)沙,他曾叫我去他画室看过数张主题不同的巨幅油画,他画了大量岜沙人的婚俗葬礼、饮食起居,完全是一组用图像来呈现的民俗文献。我鼓动他做成一本图文书,而不是仅止于图像本身,但不记得是什么原因终无下文。在我周围,还有许多在画风、观念中反抗着前辈的画家朋友,黔东南,始终是他们愿意追随父辈而无法绕开的掘取创作营养的对象。 多年来,我没有想到过再去从江。似乎我有理由认为,因为它近在咫尺,已为我所熟悉,我便可以以“家人”的身份对它熟视无睹。其实,每当我以文字的方式接近它时,它又是让我感到陌生和遥远的。我只能狭隘地猜测,它提供的养份,无法喂养我们这些迁徙的人群——是的,移民大省贵州,史上曾是南方民族迁徙流动的大走廊,是苗瑶、百越、氐羌和濮人的交汇之地,而我作为这片土地上的一砂一尘,难免不也承袭了那样的移民基因:因为远离中原文化而仿佛丧失了生长的根基,可身边的少数民族文化,又自然而然地与我们相隔膜难交融,这便会在某种程度上,给我们带来文化上的营养不良。
这次再去从江,竟然与上次相隔了三十余年。高铁很快,仅耗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,若坐汽车,五个小时也足够了。从江号称“黔南门户、桂北要津”,位于与广西接壤的贵州省东南部,至于对它“天有北斗七星,地有七星侗寨”的妙喻,则指的是,若从高处俯瞰,从江境内参差坐落着七个侗寨,是以一个勺形的北斗星之状分布开的,并且还各自都有一个只有其音而无文字的侗语的命名:摇光星——銮里;开阳星——银良;玉衡星——平求;天权星——高增;天玑星——岜扒;天璇星——小黄;天枢星——占里。但这地上的七星虽然同为侗寨,却又五里不同风,十里不同俗,仿佛它们所遥相对应着的天上的星宿,给予它们的是相异的神启,要求同根同祖的它们得个性分明地守持自己的传统习俗。 这回一踏上从江疆域,我就试图发现一些记忆的蛛丝马迹,用我僵固的想象作一次徒劳的回望,以一种或粗暴或简单的方式,来唤回和弥补我那个残片似的从江记忆。可是,眼前的从江除了让我有种初次谋面的新鲜感,它的立体多面让我根本无法归纳出,它与那个平面的旧从江之间内在的血亲关系。我只能重新定义,这是一个脱胎于时间的新从江,它早已和我一起成人,成长为另一副无法相认的样子。 到达从江的第一站是岜沙部落。身处月亮山麓里的岜沙村民,常年以稻作为主,狩猎为伴。在苗语中有“草木茂密丰盛”之意的岜沙,是黑苗后代。据说,这里的先民是当年蚩尤与黄帝征战逐鹿战败后,残部向西南地区撤退、迁徙到此的先头部队。 如今的岜沙是中国唯一政府许可持枪的部落。寨门前,迎接游人的不是鲜花,也不是美酒,而是一阵突然的枪声在我们头顶噼啪连响,这种特殊的迎客方式像是给游人的一个下马威。不过出膛的声音喜庆得如同鞭炮,倒与枪所具备的肃杀之气仿佛无关了。扛枪的岜沙男人彪悍而孔武,把那些受到庇护的低头刺绣染纺的女人衬托得更加女人。望着眼前跳芦笙舞的男男女女,我觉得,好像男耕女织在这里依然守持着最原初的秩序,也正是在这样的秩序里,许多重要的岜沙传统都世世代代地得到了严格遵从。这里的男子到了十六岁,即要施行苗语叫作“达给”的成人礼,由同村的鬼师为其用锋利的镰刀剃除头顶之外的头发,保留头顶一圈束成发髻。用当地人的话说,梳成“苗鬏鬏”,称为“户棍”,成人礼后的男子即可持枪。 岜沙寨奉树为神,他们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即是拜树神。寨里供着一节巨大的早已风干的百年香樟老树根。据当地人说,此树当年被伐去修建领袖纪念堂,只给村里留下了这早已坏死的树根。这也许是岜沙人的无奈之举。我不知道这风干的树根是否还具备继续庇佑岜沙人的灵性,在我眼里,这死掉的树根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。 奉树为神的岜沙人有“三棵树”之说,即岜沙人在出生时其父母会种下一棵树,称为“生命树”,逢年过节孩子要祭拜“消灾树”,其一生都要与树相伴,离世时便伐此树为棺。不过,树除了担负以上这些见证生死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功能之外,在被茂盛树木环抱的岜沙人的日常生活里,树也是他们遮风避日的必备之物。这里的房屋都是巨木搭建,没有一根钢筋与水泥的民居,散发出一种原生态的伐木而居的生活。 寨子旁边依山而建的度假村别墅,也完全依照当地人的房屋样式和材质构筑,一座一座木屋都像隐没在大山里的巢穴。清晨,别墅门前的林海与远山,呈现出一种逍遥之美,仿佛储备了大自然的所有颜色,彰显出一种无声的繁华。眼前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”的景致,让从喧嚣里而来的我们做了一回短暂的隐者。傍晚,远处寂寥的萤火似的灯光,又让我矛盾地感受着,那些白天里如诗如画的美景,如今被寂寥突显的夜晚覆盖和否定了,我不知道哪个才是它的真身,但我仍然愿意把这样的寂寞之景定义为,它是抵达美的另一条殊途。不过,无论怎样的乡村都是真实的,都同样不被城市人真正触摸,除了这一点即兴的个人感受,近在咫尺的它,始终在疏远我内心对于乡村完整和客观的描述。我们与乡村或许正是保持着这样一种陌生的关系,被它喂养的同时,又与它永不相逢。而城市人对于乡村的想象和理解,也许永远只是在文字里被编织。 占里寨迎客的方式要比岜沙人温和得多,寨门前众少女着盛装唱侗歌,一派和平景象,不过要进寨也没那么容易,得喝掉她们手中的拦门酒。 据说,占里人是吴越后裔,最初由广西迁徙而来,从此在这里繁衍生息,并保持着原初的传统。占里先民认为万物皆有灵魂附身,都有知有觉,因此他们对天地日月河流山川,所有生灵都充满敬畏。这样的敬畏感来自于他们拥有的一套完整的管理机制,而这个机制背后是一种信仰和崇拜的文化,是属于他们的萨文化。也许这便是他们始终如一保持自己的语言、习俗而不被同化所储备的能量,对应着我余光中瞥见的那位门槛边的老妇人,在她脸上纵横的皱纹里,我仿佛看到了那装载着一生不被改写的神情。 寨子里的河两岸是披挂上阵的糯米稻,层层叠叠地挂在晒禾架上,壮观得如同护寨的金色城墙,在阳光下织成的迷宫方阵,烘托着“迷宫”里的占里人在丰收的舞蹈里,延迟着寒冬的来临。 乡村里的时间总是缓慢的,带着一种被空旷、寂寞稀释后显露出来的松散,生活有条不紊地悬挂在时钟的刻度上,任由工业、机械及高速在山外回响,好比那些挂在窗前的缕缕蓝布,垂在风里,折射出城市人内心焦灼的暗影。一缕布从纺到织再到染要经过多少时间?而一年四季的衣装都是出自这些荡在风里的布条,又要用去一个女人一辈子多少的心力?没有人计算过,也许这就是构成她们日子的经纬,是她们的本份,仿佛在那些双手之间,织入的是固守一方的传统。 半路上有妇人们织布的场面,她们娴熟的手法和单调的织布声,因为旅游的开发,也成了一幅供游人拍照的画景,成了旅游者阳光下的白日梦境。游人手里的相机,寻找着每一个奇特甚至夸张的角度,拍下他们眼里对这一劳作的诠释,似乎我们有能力用所见来修改她们织布声里的情节。我走神地站在现场,拍下她们的同时,也在心里酝酿着她们手中的日子,用尽我全部的对于乡村的想象去展开。 在一个空闲的傍晚,我随意散步时,拐进了与度假村毗邻的一个小小的寨子。我看见妇人们手脚麻利又小心翼翼地,正往那种用构树皮做成的布料上涂抹鸡蛋清,我不知道这属于布料制作工艺上的哪个环节。我蹲在一位妇人身边,盯着她手上的小工具发呆,她笑着将小刷子递给我。我学着她的样子,蘸起蛋清往上抹。看着那些无法丈量出长度的漫长布料,我的心和手都开始退缩,我问她,这得用去多少时间才算完工?她仍然笑而不答。旁边一位年轻女子告诉我说,她不会说汉话。我把工具还给她,她笑着接过,我想,她一定识破了我脸上想要逃跑的表情。 在游走中见到的这些制作布料的过程,让我窥见到的他们,正是在这些细碎的时间里,用这种极为日常的方式去结实着他们的民族脐带,强化着属于他们的精神血统,因此,占里人不论是日常便装还是节日盛装,都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或简单或复杂的传统服饰而不被汉化,或许这正是一个民族所拥有的完整信仰最直观和最外在的回答。我想起同去的朋友说,真想给当地的孩子们捐点什么。接待我们的当地人说,衣服就不用了,他们只穿自己的民族服饰。 占里还是一个神奇的村寨,因为它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公开秘密。这里百分之九十几家庭的孩子都是一男一女,一直保持着男女比例的平衡。而这种平衡,据说是因为寨里的一种幻花草,这种草配以寨里的两口井,即男井与女井,生男生女便完全可以按此配方来决定。不过,此神草掌握在一个女药师手里,秘不示人,女药师将死,才会传授给她的继承人,并且传女不传男。虽然,生男生女在这里可以任性到如此随心所欲的程度,但占里人却始终遵循着他们古歌里所吟唱的“崽多无田种,女多无银戴”的生存原则。 一路上搜集着这些当地人的日常点滴,在不经意间,它们已装点出了游人眼里一种遥远的诗意,但我明白,它们又是文字不能抵达的,是一种无法被外人窥见的日子,是一种他们自己才可能咀嚼出来的滋味。
多年来,黔东南像一个与外地朋友聊天的背景,只要提到贵州,黔东南就像一个LOGO似的,绕过它,贵州便似乎显得势单力薄,提到它,贵州便有一盘招待外地朋友的少数民族盛宴。 小黄因为侗族大歌,名气实在是太大了,以至于我无从描述它,或者说怎么描述它都会词不达意。 小黄侗寨最负盛名的“小黄的歌”,侗语称之为“嘎小黄”。这里是名副其实的“侗歌之乡”和“音乐天堂”。一进寨子,就听见侗歌在不远处回荡。在一处宽阔的场地上,众多村民自由组合的歌声成为此时最“小黄”的声音。年老的年幼的,男男女女们都聚集在此。仿佛这歌里有神灵,在最日常的日子里,召唤着村民心底最深切的情感。我不知道他们唱侗歌时是否怀有一种宗教般的情感,而对于观者的我们,情绪和状态都是游离在歌声之外的,只剩下匆忙的步伐,在侗歌的背景下作一次快速而潦草的游走。 我们沿着几乎见不到人的巷子往里窜,见一位佝偻着脊背的老人,牵着年幼的孩子,疾疾地往侗歌的方向走;又遇着几个身穿侗服的小女孩,跑向场坝,此时,只有我们与坝上的歌声在背道而驰,渐行渐远。 一路上,我们没有发现一点被开发的痕迹,“新农村”的建筑似乎难以在这里插足生根。整个村寨都保持着原始风貌,所有建筑都陈旧得如同是外部世界的弃儿。年深月久的鼓楼、吊脚楼、风雨桥,散发出一种统一和谐的古老灰色。这些和岁月厮磨已久的痕迹启发着我们去做猜测,这些普通的它们,一定潜藏着无数久远的故事和传说,而走近它们,便可以轻易地触摸到那深植于地下的根系,找到它们身上那些最易辨识的掌纹和体味。 侗歌是喂养当地人的乳汁,是一种小黄村的孩子还未呀呀学语,便已然熟悉了的味道。也许对他们来说,侗歌是先于语言的更重要的本事,是他们与生俱来留在心底的烙印,所以,这里的歌师便有了一种不可替代的尊位。据说,我们听到的几种不同声部的合音,并不像我们的大合唱那样需要指挥,需要排演。从小各自跟从歌师学唱的侗歌,不论唱的是哪个声部,只要合在一起,多少人的合唱,每个人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声部,天然地成就出一曲曲天籁之音。我所听到的最震撼人心的,是一场人山人海的万人侗歌演唱,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侗族人,把他们的侗族大歌演绎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程度。在万人盛装、满身银器的银色海洋里,那歌声便是黑色夜空里掀起的浩翰海浪。
几天的时间,虽然只是一种匆忙的经过,但岜沙、占里和小黄名副其实的同根同祖却又“五里不同风,十里不同俗”,让我对那些未知的侗寨充满向往,銮里、银良、平求、高增,它们又会以怎样的风貌示人呢?也许有一天,我会与它们相遇。至于我记忆里那个越来越模糊的、已然被现实告别了的旧从江,它在渐行渐远中,为我提供的不过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成长记忆而已。 回来给父亲说起此次的从江之行,父亲对我细数往事,那晚的对话非常有意思,就像我俩站在时间的两头,讨论着各自心里完全不同的从江。但新的也好,旧的也罢,它们都真切地成为了当晚的主角,只是,在新与旧之间,在我与父亲的对话之间,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们可以交叉与重叠的部分。父亲说,那时去从江,创作经费在路上花得精光,后来只好绕道广西柳州,到柳州美协借了路费才折腾回的贵阳。我对父亲说,现在去从江不过咫尺的距离。 黄冰:贵州省作家协会理事,鲁迅文学院第24届高研班学员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,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一个人的地老天荒》,并获首届贵州专业文艺奖。现为贵州人民出版社编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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